一场书的夜谈

　　年老的店主熄了灯，一步步走上楼梯，预备去睡了。但是店堂里并不就此黑暗，青色的月光透过窗子射进来。
　　这时候静极了，街上没有一点儿声音。
　　听，一个温和的声音打破了室内的静寂。
　　“对面几位新来的朋友，你们才生下来不久吧？看你们颜色这样娇嫩，好像刚从收生婆的浴盆里出来似的。”
　　开口的是一本中年的蓝面书，说话的声调像一位和善的太太。
　　“不，我们出生也有二十多年了，”新来的朋友中有一个这样回答。那是一本红面子的精致的书，里面的纸整齐而洁白。“我们一伙儿一共二十四本，自从生了下来，就一同住在一家人家，没有分离过。最近才来到这个新地方。”
　　“那家人家很爱你们吧？”蓝面书又问，它只怕谈话就此截止。
　　“当然很爱我们，”红面书高兴他说，“那家人家的主人很有趣，凡是咱们的同伴他都爱，都要收罗到他家里。他家里的藏书室比这里大多了，可是咱们的同伴挤得满满的，没有一点儿空地方。书橱全是贵重的木料做的，有玻璃门，又有木门，可以轮替装卸。木门上刻着我们的名字，都是当令第一流大书法家的手笔。我们住在里面，舒服，光荣，真是无比的高等生活。像这里的书架子，又破又脏，老实说，我从来不曾见过。可是现在也得挤在这里，唉，我们倒霉了！”
　　蓝面书不觉跟着伤感起来，叹息道：“世间的事情，往往就这样料想不到。”
　　“不过，二十多年的优越生活也享受得够了。”红面书到底年纪轻，能自己把伤感的心情排遣开，又回忆起从前的快乐来。“那主人得到我们的时候，把我们的价值看得比珍宝还要贵重。我们觉得异常光荣。这二十多年的生活呀，舒服，光荣！”
　　“那么你们为什么离开了他呢？”这个问题在蓝面书的喉咙口等候多时了。
　　“他破产了！不知道为什么。收买旧货的人有十几个，在他家里各处翻看，其中一个就把我们送到这里来了。”
　　“这才有趣呢。你们来到这里，因为主人破了产，而我们来到这里，却因为主人发了财。”
　　说话的是一本紫面金绘的书。这本书虽然不破，但是沾了好些墨迹和尘土。可见它以前的处境未必怎么好，也不过是又破又脏的书架子罢了。它的语调带着滑稽的意味，好象游戏场里涂白了鼻子引人发笑的角色。
　　“为什么呢？”蓝面书动了好奇心，禁不住问。
　　“发了财还会把你丢了！”红面书也有点不相信。“像我们从前的主人，假如不破产，他是永远不肯放弃我们的。”
　　“哈哈，你们不知道。我说给你们听听。”
　　“谢谢你。”蓝面书激动地说。
　　“那么我就说。他是个要看书而没有书的人，又是个要看书而不看书的人。怎么说呢？他本来很穷，见到书铺子里满屋子的书，总是想着靠读书改变一点自己的境遇，但是他买不起书。那时候，他是要看书而没有书。后来，他好容易攒了一点钱，抱着很大的热心跑到书铺子里，买了几种他最想望的书。但他买了书却只看序文，一直到他完全抛弃我们。因此，他的书只有封面沾污了，只有开头几页印上了他的指痕，此外全是干干净净的，只看我就是个榜样。但是单看一篇序文能算看书吗？所以我说，他要看书而不看书。”
　　“啊，可笑得很。他这种读法哪里说得上聪明！”红面书象爽直的青年一样笑了。
　　听，一个温和的声音打破了室内的寂静。
　　说这话的是一本破书，没有封面，前后都脱落了好些页，纸色转成灰黑，字迹若有若无。它的声音枯涩，又夹杂着咳嗽，很不容易听清楚。
　　“我遇到的主人不下一百三十个。以前是由第一个主人传给第二个，第二个又传给第三个，一直传了一百几十回。他们的关系是师生，老师干的就是依据着我教，学生干的就是依据着我学。再往后，他们传授的越来越少了。在这个人手里掉了三页，在那个人手里丢了五页，直把我弄成现在这副寒酸的样子。”
　　“老公公，你不用烦恼，”蓝面书怕老人家伤心，赶紧安慰他，“凡是古老的东西总是破碎不全的。”
　　“破碎不全倒也没有什么，”破书的回答出于蓝面书的意料，“我只为我的许多主人伤心。他们依据着我耗尽心力学，学成了，就去教学生。我被他们吃进去，又吐出来，反反复复。除了吃和吐，他们没干别的事。可是我想，一个人总得对世间做一点事。如果没有我，耗尽了他们的一生，他们也许能干点事吧。我为他们伤心，同时恨我自己。假若明天落到了垃圾桶里，我觉得也是分所应得。”
　　“老公公说得不错。要看书的也不可一概而论。像老公公遇见的那许多主人，他们太爱看书，只知道看书，简直是书痴了，当然没有什么意思。”紫面书十分佩服他说。
　　月光不知在什么时候默默地溜走了。黑暗中，破书又发出一声伤悼它许多主人的叹息。